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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宝因垂下眼,不语。女子的不言语,加重林业绥的气结,似有腥甜返上,正要抬脚走过去时,疾步而来的童官来到室外,打断二人:“家主,郗夫人那边派遣奴僕来请。”他冷厉道:“见告夫人,我如今有事,不便过去。”声音里像是灌注了所有的杀伐,即便是在男子侍从多年的童官也被惊吓到,不敢多待。谢宝因心中暗叹,她身为妻子,对夫君谏言之责:“夫人为尊长,而郎君又刚归家,理应前往省视,否则于礼数不合。”喉间堵塞,林业绥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,在拿佩巾捂嘴之前,已有血点溅在地上。他望着不为所动的女子,语调凛凛:“那就依夫人所愿,等夫人身体恢复康健,如何操办都由夫人。”谢宝因坦然抬眼,抬臂恭敬一拜,淡定浅笑:“郎君所命,妾必尽力。”然回应她的是地板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。出了居室,林业绥望着佩巾所染的血迹,不禁想笑,为何竟还跟孩子一般与她置起了气来。随即,他恢复往昔冷静,唤来随从:“去查查我不在时,女君都与何人有过接触,是谁在口不择言。”李夫人立在居室外,远望自己的东南方,见男子离开,遂遣身侧的随侍代她去向主人辞别。于是便有一婢伏拜在女子面前,如实见告。在漆木衣架前更衣的谢宝因闻听身后之人所言,转身望了眼叩地稽首的侍婢:“请你们夫人来此。”随侍迟疑几瞬,最后诺诺两声。谢宝因张臂,等两婢绕好衣袍,系好腰间大带,喟然命令:“去北面居室用以贮藏书简的筐箧里取来那件旧衣。”众多书简中,一件旧衣最为突兀。媵婢很快归来。李夫人也随即而来。谢宝因危坐东面,与妇人迎面相视,把旧衣轻轻推到对面:“昨日阿娘赠我一物,今日我也馈赠一物。”李夫人行到几案前,居高临下的睥睨几眼,而后才席地,看完蹙额诘问:“你怎会有我的旧衣?”这是她闺中衣物,应在故乡上扬郡的家中。谢宝因亲尝一口汤药,笑着谈起往昔:“我三岁时,从上扬郡送来的物品中就有这件旧衣,只是不知为何,你很憎恶,后弃于野,少时的我曾忧心自己的阿娘以后会懊悔,所以暗中捡起,珍藏至今。”李夫人冷笑几声,她当然憎恶。这是一件没有任何色彩的衣裾,因为庶人不能用文彩,袖襟边缘也皆不能有纹饰,此衣却是父兄以家中仅有的几十钱为自己制的,但她从始至终想要的都是有文彩祥纹的华服,所以她一次都未穿过。妇人将信将疑:“只是如此?”谢宝因沉默良久,犹豫过后,抬眸:“上面有外大父所留的家书。”李夫人闻言,当即低头,在衣物里急切寻找起来,但简牍、缣帛都没有掉落出来,将要发怒时,猛然发现其中玄机。「吾儿青女,汝性刚毅,父教汝《诗》《书》,乃冀望汝能于书中阅尽前史数千载,虽寄居乡野茅草,但仍能怀抱天下,倘不喜适人,亦可寄意山水。朝代更迭乃自然大道,况先祖以修书为好,如往昔圣贤,得天下英才教育之,并无争权野心。」她镇静的放下旧衣:“你不应该捡起的,因为即便看完这些,今日之我,依然会将这衣物弃于野,阿父不懂我,但你是我所生。阿兕的早慧随你,而你随我,应该明白那些经史书卷中都有什么。”谢宝因望着妇人寻求认同的眼神,如此可怜,以及那句阿兕随她,而她又随三代血亲恍若终于得到妇人的承认。不再是利益计算。她忽然释然,笑着颔首。倘庶民精于训诂,再得经典史籍,天下必乱。李夫人大笑几声,而后无奈一叹:“愿此身复生于世家[2],而非乡野。”及至北面屋舍群的厅堂,妇人已在堂上。林业绥遵从礼数,面朝尊位,敬重的揖了一礼:“数月不见,夫人身体无恙否。”郗氏笑着颔首,男子穿三重衣,每层衣襟皆露于外,见其白色中衣上有血点后,神色变得忧怖焦灼:“此去西南,身体可是有所损伤?”林业绥收手在身侧:“小伤。”郗氏期期艾艾的再言:“那四郎他他为何不随你一同归家?”林业绥不明意味的一笑,妇人怎会因为他而忧虑:“卫罹无恙,他既已入军营,自要听从军中长官的调遣。”母子寒暄毕。林业绥走去东面列席。刚入席,忽警戒的望对面。郗雀枝对外已声称病愈,入席于西面,见男子在看自己,她缓缓从席上站起,双手交叠,举于身前,而后往前轻推:“外兄。”外兄?林业绥眉头拢起。郗氏出声为其解释:“雀娘乃是你舅父的女郎,齿序第七,比你年幼一纪。”林业绥没有任何回应,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,忽凛冽道:“谢氏今日提出欲为我纳侧室。”郗雀枝继续屈足跪坐,身体微僵,眼中略带好奇,随后看向尊位。

郗氏心有狐疑:“怎么如此突然。”林业绥冷眼看着妇人:“儿子也想知道。”郗氏则讥笑:“大约谢氏是已生嫡长子,便觉家中女君之位稳固,因而不再设防,欲以女色取悦于你。”林业绥收回视线,垂下眼皮,把玩着手里泛旧的佩巾,看来与她无关,他这个母亲的讥讽不像是虚假的。郗氏看向东面,以为男子为此动心:“她既主动提出,你顺势而为即可。”林业绥的神色倏然变得晦暗不明,对妇人发出他的警告:“这是我与她的事,夫人不必多管,她刚生二郎,身体有损,需安静调养,这段时日也最好不要去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。”郗氏的语气也随之愤懑:“我能与她说什么,如今嫡长子也已诞下。”嫡长子林业绥冷笑了声。“便犹如此话。”他一字一句道,“子嗣一事,我心中自有定夺,有便有,没有亦无妨,从旁支过继就是,我也不在意日后继承大宗之人,是否出自我的血脉,只要他好学诚实,不败坏家风,能担负起博陵林氏,不致使得林氏没落即可。夫人以为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大宗?决定在我,而非一个身份,哪怕日后她不愿再生,如今生的这个又才能平庸,我也能以侄孙为嗣。”猝然闻听此话,郗氏畏惧于男子以后真会使得继嗣混淆,高声辩驳:“嫡长子为继嗣,承继大宗,这是先祖所定,他仅次于你,即使你阿父还活着,亦需为你为嫡长子服丧!岂能因你一言而改变。”郗雀枝悄然观察着堂上情况。林业绥不想为以后的事情跟妇人起争执,故不发一言,直到察觉到被审视的目光,他面带不悦的看过去,冷冷开口:“郗女郎来建邺许久,高平郡那边该十分忧心。”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,带着他极为熟悉的心术权谋,绝非善类。其中的驱逐之意毫不掩饰,郗雀枝低头:“外兄所言令我豁然,寓居两月,已经惊扰,不日我便归家。”郗氏自知此时绝非提两家议婚的时机,当务之急是解围:“我一人孤寂,特接她来国都,你舅父皆知悉,不必为此忧虑。”林业绥双手撑膝,身体往后倾斜,径直站起,然后抬眼看向妇人,语气听不出起伏:“夫人自己能知轻重便好,我还有事需处理。”郗雀枝握着的五指缓慢舒展。谢宝因跪坐在堂上,羸白的纤细手掌搭在右侧的漆几上,她安静的目视前方,三重衣襟之下的脖颈长而细,耀耀日光之下,眼中却是无尽的绝望,深长似海。室内还有一婢在伏地恸哭。哭声不绝。玉藻一夜未归,红鸢难以安心,清晨就独自离家去寻人,最后在距长乐巷数十里的地方相逢,将其带回后,痛哭数刻才陈述昨日际遇。「她离开长乐巷不久,与林业绥的随从相遇,将女子情况危急一事告知后,随从驰马离去,她不久便遇到袭击,见到其他未归的四人,今晨共同逃脱时,被袭击之人发觉,无意中泄露是博陵林氏的人用钱指使。除她以外,皆死。」谢宝因听完,变得沉默,她在建邺并无宿敌,即便是林业绥于朝堂上的劲敌,如何预知她何时会生,况她死又有何用,而家中只有郗氏与她有隔阂,但妇人重视子嗣,以大宗早日有嫡长子为己任,且绝不敢亲自动手。逐一除去之后,便只剩那人。因为她出身渭城谢氏,因为她仅是他手中一块可肆意丢弃的砾石,她在那人眼中从来都不是琼玉。士族行事皆要声誉,即使是弑君篡位,亦要用言语修饰,然他们夫妻四载,子女俱有,夫人猝然死亡,谢贤必会联合其余士族借此事发难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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