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又尔

&esp;&esp;世上有些人生来就在高处，有些人生来就在泥里。

&esp;&esp;世人敬仰高处的人，践踏泥里的人，从不觉得不对。

&esp;&esp;狐狸是泥里的东西。

&esp;&esp;赤狐群里长大，狐族旁支的野种。

&esp;&esp;无名无姓，无父无母，亦无人关心她能不能活下去。

&esp;&esp;最开始，狐狸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会有名字的。

&esp;&esp;毕竟，这群赤狐群里的狐崽子们都没有名字。

&esp;&esp;他们生下来便在山洞里滚爬，能在这乱世活下来的，才有资格被叫上一声。

&esp;&esp;血腥是狐群的常态，每逢冬季，总有崽子死去，被外头的鬣狗啃掉。

&esp;&esp;大伙见怪不怪，活下来的狐狸，站在死物的血泊边上，不悲不喜，那是狐群最黯淡，最寻常的风景。

&esp;&esp;狐狸从不敢奢求温暖。

&esp;&esp;有一次饿得狠了，还没学会说话的她胡乱地蹭在别的母狐身边，却被更强壮的小崽子一脚踹开。

&esp;&esp;狐崽们中只要有一点点骨气的，都愿意咬狐狸的耳朵或尾巴，用来展现自己的强壮。

&esp;&esp;谁让，狐狸是最弱小的那一个，还没有爹娘撑腰。

&esp;&esp;狐狸常被踢翻到雪堆里，尾巴被踩在冰碴里，血冻得几乎凝固，却只能挣扎着翻身，再一下一下挪到火堆边缘，想捡点温度苟活。

&esp;&esp;狐狸浑浑噩噩的长大，等到有记忆时，便发觉了自己与其他狐崽的不一样。

&esp;&esp;——她竟是个半妖。

&esp;&esp;她还没学会开窍，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变成人形。

&esp;&esp;初次化形那日，山洞里炸开了锅，所有的狐狸都争先恐后地盯着狐狸，看着那半人半狐的小怪物。

&esp;&esp;他们都不怕，狐狸化作半人型的模样甚至要比狐狸的模样更显得弱小。

&esp;&esp;皮包骨，瘦弱得不成样子。

&esp;&esp;只有狐群里的老狐狸看了她一眼，皱了皱眉，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吟：“又尔。”

&esp;&esp;狐狸抬起头，眼神迷茫。

&esp;&esp;她听不懂，只是本能地竖起耳朵，尾巴蜷缩在身下，望着这位据说在狐群了活了有上千年的老狐狸。

&esp;&esp;小狐狸们则是很兴奋，围在一起，叽叽喳喳地叫着：“诱饵！让她去当诱饵！”

&esp;&esp;狐狸怔住了。

&esp;&esp;他们笑着跑过来，推搡她，拽着狐狸的尾巴，叫着“诱饵”，把她往前面推。

&esp;&esp;这是狐狸群里的规矩，最弱的那个要去当诱饵，替大家试探外面的危险，如果死了，说明这片地方短时间内不能多留，如果活着回来，那便可以继续在这栖息。

&esp;&esp;他们都以为老狐狸让狐狸去做“诱饵”。

&esp;&esp;狐狸本能想逃，却被众多牙齿和利爪围住。

&esp;&esp;她不敢反抗了，饿得没力气，被推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。

&esp;&esp;她真的以为，自己要去做“诱饵”了。

&esp;&esp;她快被这群狐狸崽推到山洞外的雪地里了，长者才轻笑了声，淡淡地道：“是她的名字，不是让她去死。”

&esp;&esp;小狐狸们的笑声顿了一瞬，有些失望。

&esp;&esp;“又尔，是她的名字。”老狐狸道，“她娘给取的。”

&esp;&esp;狐狸听着，愣愣地抬起头。

&esp;&esp;她娘？

&esp;&esp;狐狸没想过，自己居然还有“娘”这种亲人的存在。

&esp;&esp;更没想过，她还会有名字。

&esp;&esp;狐狸很茫然，想再问老狐狸时，却发现对方已经闭着眼长憩了。

&esp;&esp;狐狸在嘴里轻轻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：“又尔……”

&esp;&esp;那声音细小得似是落在雪里的灰尘，轻飘飘的，没什么重量。

&esp;&esp;可小狐狸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，他们仍然笑她，推搡她，嘲弄地说：“又尔，诱饵，不是一样吗？”

&esp;&esp;“又尔。”

&esp;&esp;“是我的名字。”

&esp;&esp;这是狐狸第一次反驳这群欺负她的狐狸崽。

&esp;&esp;又尔站在那里，身子很瘦小，被一群狐狸围在中央，影子被火光拉得细长。

&esp;&esp;她的声音有点哑，却认真地，一字一顿地说：“又尔，不是诱饵。”

&esp;&esp;火堆噼啪作响，没狐狸出声。

&esp;&esp;有顽劣的狐狸嗤笑了一声，甩了甩尾巴：“随你吧。”

&esp;&esp;这事便这样过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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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esp;&esp;狐狸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。

&esp;&esp;“又尔。”

&esp;&esp;她不知道它的含义，不知道它来自哪里，也不知道老狐狸为什么喊了它。

&esp;&esp;可她觉得，这个名字是属于她的，不是什么“诱饵”，不是什么可以随便丢掉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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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esp;&esp;又是一年风雪，狐狸已经能勉强化作半人形，她身上的人族血统在作祟。

&esp;&esp;这种“异类姿态”，在狐群里反倒更碍眼。

&esp;&esp;同龄的赤狐们见她长出半只手臂，半只腿的模样，纷纷吠叫，把她当怪胎，讥笑她不伦不类。

&esp;&esp;不仅是狐狸们会欺负她，人也会。

&esp;&esp;因为狐狸是半人的缘故，常拖着皮包骨的身躯去给狐群探路。

&esp;&esp;山中守林人的孩子们见惯了妖物，也认识又尔，但总有几个人以“好处”为由欺负狐狸。

&esp;&esp;这好处，不过是几颗野果，哪里有更适合狐群冬季居住的休憩地的消息。

&esp;&esp;人族的少年围过来，把又尔当成可供取乐的异物，有人拿长矛戳她的尾巴，笑嘻嘻道：“这么弱？活不久吧？”

&esp;&esp;狐狸低着头，不发一言。

&esp;&esp;也有人扯过狐狸的耳朵，颇带恶意地用刀在她面前晃过：“要不宰了，看看半人半狐是什么味儿？”

&esp;&esp;话音未落，一把利矛已对准又尔的胸口。

&esp;&esp;狐狸不躲，她知道他们不敢。

&esp;&esp;都是嘴上逞能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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