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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起老太爷。就是提起的时候,也只是淡然的口气,仿佛他只是个为她缔造了荣华富贵的人,因为时隔太长,她已不对他感激了。他成了个符号,只是个符号。

不知怎的,玉漏想到她和池镜。将来结为夫妻,倘或他也死在她前头,她提起他时是不是也那样淡然的口吻?她觉得应当要感激他,即便他没有爱她,到底也提供给她梦寐以求的优渥体面的生活。思及此,盘算着成亲后上哪座庙里给他供个长生牌位,当他恩人似的供起来。

寂静中忽然闹起来,是你正二爷过来请安。老太太单是听见他的声气就嫌烦,人向枕上歪去。一时正二爷进来,带着一身的酒气,人倒还没醉,规规矩矩作揖打拱,“孙儿给老太太请安来了。”

他算哪门子的“孙儿”?这样自称无非是要紧巴着老太太的缘故。老太太心知肚明,也不理论,指他在下首椅上坐,“搬去你三哥院里了?”

“晌午就搬过去了。”他坐下来,姿态还算规矩,只是一双眼睛关不住地乱瞟乱瞄。

直到玉漏端茶过来,他仿佛是逮到了机会,忙立起身接,一脸春光明媚的笑,“多谢姐姐。”

玉漏嗅到他身上的酒味就烦嫌,也烦他那张白里透红的脸,像乳猪的皮肉。她笑着点下头,忙掉身回榻上,接着捧起活计做。

正二爷的目光还在她身上逗留,老太太看见,原本懒倦的精神忽地振奋了一下,瞅一眼玉漏,又瞅他,心下有些了然了。

“你到何处吃酒去了?”

正二爷忙调转眼,两手抚在膝上,“有几个南京城的朋友听说我在这里,在曲中做东摆席请了我去。”

老太太听见曲中那地方便皱眉,“你离了你父母就只管到那些地方去胡混,年纪也不小了,也该讨房媳妇管管你。”

谁知正二爷错会了意思,以为这话是关心他的婚姻大事。暗里琢磨了一番,隔日早起便在那屋里打探玉漏的底细。

先问青竹,青竹不大理会,微笑着走开了,“我和玉漏姑娘素日也说不上几句话,二爷去问金宝好了。”

金宝原也想藉故让开的,后来又没让,因想到每逢这正二爷来做客时,总爱与青竹搭讪,想必是对青竹打着什么歪念头,若让出去,保不住他还要去缠青竹。

因而就坐在吴王靠上和他说起来,“您问玉漏做什么?”

正二爷也忙坐下来,呵呵直笑,“没什么,就是看她眼生,从前没见过,是新买进来的丫头?”

金宝乜笑一回,“人家并不算什么丫头,没有卖身契的,原是跟着我们二奶奶到家来做客,因老太太看她聪慧伶俐,又读书识字,十分喜欢她,就把她留在跟前了。”

“如此说,她是谁家的小姐啰?”

“要这样讲,也使得,她爹在我们江宁县衙门当主簿。”

正二爷心下忖度,她爹虽只是个主簿,可南京城这两县不比别的地方,一样的职位,却比别的地方有赚头。她爹是主簿,他爹是县令,倒也般配。最要紧的是,既在老太太跟前当差,想必很清楚老太太到底有多少家财,往后打秋风也好有个准头。何况老太太喜欢她,又多一层厉害关系。

他自以为盘算得清楚了,没再多问,当下便走到老太太这边,兜兜绕绕说了这意思。

叵奈老太太一眼就看透他打的什么主意,把她跟前的人要了去,岂不同于把她的底细漏给这门

亲戚知道?从前借钱还有个顾忌,往后岂不要狮子大张口?

她还能给他们算计了去么?便推说:“玉漏不过是个丫头,你是县令家的公子,哪里登对?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。”

屋里没旁人,正二爷也不怕失体面,一味拉扯着老太太撒娇耍浑,“老太太疼疼孙儿吧,我就看她好,一眼就瞧中了。只要老太太肯给,我爹娘那头自是没话说,老太太跟前的人,还会有错?”

老太太阖上眼任他摇晃两回后,仍不松口,“别的丫头就罢了,这个丫头不行,一则不是咱们家的人,我不能说给你就给你,我做不得这个主;二则人家老子娘已经给她定下亲了,你就是到人家家里头去讨,也晚了。”

正二爷一口气便长泄出来,臊眉耷眼地坐回椅上。老太太又怕伤了亲戚间的情分,因道:“你也别丧气,改日另有好的,我再给你,如何?”

正二爷马上又把念头转到别处去,稍一忖度,嘿嘿笑起来,“这个丫头不行,旁的可行?”

“谁?你说我听听。”

“就是镜三哥屋里那个青竹,我在那头住了几回,看她温柔懂事,事事周到,我家里的丫头加起来也不敌她一个,我是万分喜欢,却不好开口跟镜三哥讨。老太太若疼我,就替我向镜三哥说一说,这个丫头许我带回家去,我另买两个送来还他。”

老太太因想着几位少爷屋里的大丫头原都是安插做房里人的,原是随他们喜欢收用,但池镜从前常在北京,和那几个丫头倒都清白,送了人也不打紧,何况池镜那性子,也不会不舍得。便点头应下来了。

这事暂且按下没提,池镜归家来后,只听金宝说起正二爷打听玉漏的话,便攒起眉道:“他问这些话做什么?”

金宝一面替他换鞋,一面抬头瞪一眼,“你说做什么?他是什么性子?见着个标志些的眼就直愣愣,脚也挪不动了,何况还是个新鲜生面孔。他为人那样下道,老太太要真把玉漏给了他,你不急啊?”

池镜脸色冷了下来,后又堤防着睨她,半笑不笑的,“怪道你肯和他说那些,敢情是要替人使激将法?”

“要激得了你就好了!”金宝替他穿好靴子,狠狠向上拽了那靴子两下,心下替玉漏不服气,懒得再理他,一径转背出去。

池镜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会,也没有别的表示。不过午饭后还是逛到西草斋去,猜玉漏也会去,难得这时候得空,老太太要歇中觉。

果然走着走着在前头路上看见玉漏,是从那边岔路上走出来,低着头,她一贯是这样,好像脖子上压着几两心事,今日也不像心事格外沉重的样子。不过宁可信其有,他赶上去问:“到哪里去?”

玉漏回头见是他,一下不知怎样作答,本来是到西草斋看碰不碰得到,忽然在这里碰上,又不好说了,怕有巴着赶着的嫌疑。这时候他们说定了亲事,愈是怕给他造成这印象,恐他会想女人就是这样,一旦说定婚事,恨不得把命也交给对方。

那她还不是那种人。她想着,把嘴一弯,淡淡微笑着,“随便逛逛。天越来越短,怕在屋里坐着打瞌睡,夜里就不好睡了。”

池镜因有事要问她,也没精神和她装腔作势,朝前面递了下下巴,“那到西草斋去,我有话要问你。”

因进来得多了,地砖上凌乱的脚印竟在屏风两边各拼出细细的一绺,像两条砌出的小路。玉漏顺着左边那一绺往里走,听见池镜在那边问:“老太太可对你说了些什么不曾?”

没头没尾的,玉漏发懵,“说什么啊?”

“没说什么就罢了。”听这意思就是没有,池镜放心下来。

不过老太太说不准,也许只是当下还没说,也或者是正二爷还没提起。其实正二爷他倒不怕,那是个没定性的,随便许他个什么就能敷衍过去。何况老太太也不是真疼他,她只不过是从年轻时候起就一贯笼络娘家人,因为在池家孤立无援。

他原没急着领玉漏去见他姑妈,怕玉漏以为他比她还急,故意捱延着,横竖他父亲那头还没回信。这会却懒得再拖,觉得拖着也没意思,便走到案前对玉漏说:“姑妈想要见一见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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